牛老師,今年兩會您提出什麼樣的提案,請跟大家分享一下。
我帶來的是關於中國高等美術教育方面的提案,是建議把“臨摹”作為美術高校入學考試一個科目,即是希望以后在我國高等美術院校本科招生科目當中,能夠有“臨摹”這樣一個科目的設置。我為什麼會提這樣一個提案呢?是基於這樣一個現狀觀察:在目前我國高等美術院校本科招生科目設置上,幾乎都是素描、色彩、速寫這些基於西畫基本功的科目,而中國自古以來行之有效的學習繪畫方式——臨摹,在高考科目當中幾乎是完全缺席的。我們知道,高考就像一個指揮棒,高考考什麼科目,那些高考考前班,就一定會圍繞高考科目來設定它的輔導科目,這樣也就決定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考前培訓班、輔導班的主體課程基本上都是素描、色彩、速寫。這些課程一方面當然是作為基本技法、技能的傳授,但它同時更是一種價值觀馴導。在這裡學習的學生,都是中學、高中、初中這樣的年齡段,正是我們所說的“三觀”形成階段的年輕人,他們在輔導班或者培訓班接受了這樣的課程學習,就養成了對於西畫的親和感或者高度認同,而對於中國畫基本上沒有讀解能力,對中國畫就有一種疏離感。
您作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的所長,作為專業畫家,您是如何理解中國畫傳統呢?
我認為中國畫傳統,是使中國畫之所以成為中國畫而不是其他畫種的本質規定或者本質特征,它是由器用層面、技法層面和觀念層面所構成的綜合體系,也是在長期歷史過程中所逐漸積累起來的一種中國式的文化經驗。從器用或者工具層面來看,中國畫是用柔性的、錐形的毛筆,用具有能夠產生濃淡區分的墨色,以及具有滲透性的宣紙作為它的工具、媒材。它們也就決定了中國畫的技法特征。中國畫的錐形筆一定是適合線性的描述,而不適合於面的表現,這樣使其與油畫區別開來。墨的濃淡、干濕效果的呈現,宣紙所具有的滲透能力,它們結合在一起,也使中國畫在技法表現上是長於暈染或渲染的,而不是像油畫那樣長於厚涂覆蓋的。進一步來看,在技法的基礎上再上升一個層面,就是中國畫的觀念層面,比如中國人的形的觀念、色的觀念以及空間的觀念等等,這些都總體構成了中國畫傳統,以及它所承載的文化信息以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認知方式及情感方式等。這樣綜合的中國畫傳統,是在漫長歷史時間內形成的在藝術方面的中國經驗,歷經千年沉積下來,對於今天的人來講就是中國畫傳統。
我們知道您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還在遼寧省博物館工作過,以上的經歷使您的山水畫創作具有濃郁的傳統氣息,能否談一下您在創作中如何汲取傳統的營養呢?
我大學本科學的是歷史,研究生學的也是歷史,在本科生和研究生之間在遼寧省博物館工作過一段時間。遼寧省博物館,大家知道,它在國內號稱三大博物館之一,和故宮博物院及上海博物館相並列。之所以並列,是因為它收藏的早期繪畫比較多,唐宋時期的。我在那工作的那段時間,當時只是做像服務生的工作。有領導或者專家學者來看畫的時候,我就從庫房將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圖》、李成《茂林遠岫圖》、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宋摹本)等古代繪畫名跡取出給他們看。他們看,我也在旁邊看,仔細地看。這樣看,就養成了一種眼力。對於傳統的學習,在很大程度上是靠這種養的過程,也即是熏陶的過程。我養成了一種目光,是帶著傳統山水圖式的目光來觀看自然。我和學生下鄉去寫生,選擇同一片景色,都對著來畫。我畫出來的一定和他們的不一樣。我瞬間就能把那景物立體的明暗空間感很強的東西把它壓平,進入到我的既有圖式之中,用筆墨將它落實到紙上,它就是一個平面的表述。 我之所以能夠把這樣一個本來是具有縱深感、立體感的空間看成一個平面空間,就是因為我的目光在與自然接觸時,首先就看到它的輪廓,而不是它的體積光影。我不是追逐在某一個特定觀看地點或者特定光線下的視網膜真實。在把自然景色傳導到紙面的過程中,我已經對它進行了一次內在心象的再創造。這樣的觀看與表現,它就是傳統的方式,對我而言它其實是一種很自然的方式,這得力於我對傳統的學習。我在大學學的是歷史,又在遼寧省博物館與唐宋名跡有過最近距離的接觸,同時和我的學畫經歷也有一定關聯。我學畫的起步,第一個范本就是《芥子園畫譜》,當然,它也是前一代山水畫家普遍的進階門徑。喝的第一口奶就是傳統,它也決定了我的未來中國畫的前行方向,它一定是在傳統的延長線上的。傳統的血脈流淌在我的山水觀念之中。如果我離開與傳統連接的話,我覺得我的表達就特別不自由、特別不真實。雖然我也能夠把自然對象表現得那樣立體的、光影的,能夠把它逼真地畫出來,但是我總感覺它所承載的文化含量、它所呈現的視覺力量感,無論如何比不上這種平面的、用筆墨表達出來的畫面。
您不僅研究青綠山水,同時您也是當代青綠山水的一位代表畫家。那麼,您認為藝術家如何在新時代的發展當中找到自己的定位,順應時代發展趨勢,山水畫創作當中的時代精神應該如何體現?
就像剛開始所講的,中國畫不是一個固定的,而是一個流動的概念,是不斷生長的概念。這就意味著它是敞開的,是不斷接受新能量的,對於它來說就是不斷產生新動能的,是具有無限的生命力的。它發展到今天,像您所說到當代的時代背景或者文化環境下,它應該呈現一個什麼樣的樣貌。我想中國山水畫的當代性是一種必然的呈現。因為我們今天的中國畫家,一定是和古代畫家不一樣的。我們一方面抱有對古代傳統的敬意,對古代畫家創造的經典的崇尚與膜拜。另一方面,我想,古人不能代替我們,因為我們畢竟生活在不同的文化時空。我們所接受的學院教育、所養成的基本文化素質以及我們今天所處的現實環境,還有我們現在中國的歷史新方位,都不同於古代山水畫家所處的時代。這就意味著今天我們必須創造出符合當代的一個現實人身份的中國畫作品。從古代到近代到當代,中國畫就是在不斷應對外在環境的過程中,不斷地發展。這對於我們今天畫家來講,其實是很好的一件事。我想作為藝術家來講,總有一種特別令他興奮的一點,就是他能把那些特別復雜的信息,把它條理化、情感化。信息越復雜,對你的挑戰性越高。你把它做得越條理化,形成一個主體性架構特別強的東西,就會給你帶來無限的創作愉悅感。它們會給我們提供很多新鮮的東西,無論對於我們的觀察方式、繪畫觀念,以及工具媒材、技法表現等,都具有借鑒價值。
藝術當隨時代,作為藝術家也是這樣。在當下對於藝術工作者來說要求堅持文化自信,對於藝術家來說,我們如何在藝術創作中彰顯文化自信呢?
文化自信,“自信”前面是“文化”,文化很大,我們可以從一個小的視點來看這一問題。文化自信和一個人的自信在道理上是一樣的。為什麼我們說這個人很自信,這個人不自信,這個人很自卑。我想自信的人,一定是有他自信的資本、自信的實力,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這個自信其實是你的一種自我感覺,你的一種自覺。你有了實力,如果自己沒有意識到這個實力,沒有自覺到這個實力,你同樣也是一個不自信的人。實力有兩種,一種是顯性的實力,一種是沒有那麼明顯的實力。顯性的實力,比如,個子高,上籃球場你就有自信﹔跑得快,你在百米跑道上就會自信,這都很顯性。還有一種實力,它不太容易被自覺意識到。這方面的能力,主要是一個人在思維、意識、精神方面的能力。比如一個人,他的計算能力很強,而其形象思維可能不一定很強,那麼,在競技比賽中,如比形象思維的話,這個時候他就沒有自信,而這種自信的缺失會影響到他對自己情智能力的總體研判。我的意思是說什麼呢?自信的樹立,首先要有實力。沒有實力,你還盲目自信,那是會成為段子,那是一種自妄,是一種自戀。什麼本領都沒有你還把自己看得很高,那是一個笑話。所以,自信,一定首先要有實力,同時,還要意識到這種實力。對中華文化來講,這種自信的理由,首先中華文化具有令我們自信的實力。五千年的文明、自成一體的文化體系、多姿多彩的文化生態等等,都是這種實力的體現。